作者:杜车别
從詩文言辭來看明末烈士遺民的壯烈決絕
魯迅曾說“我覺得許多烈士的血都被人們踏滅了,然而又不是故意的”。他說的是推翻滿清時的烈士,然而我覺得明末抗清的烈士的血更屬於被踏滅之列,一起被踏滅的還有明朝的遺民。
在中國歷史上,明朝的烈士與遺民數量最多,事蹟也最壯烈,但被刻意埋沒與遺忘的程度最深。現在的人但知宋亡的崖山,但又怎知明亡時類似崖山的壯烈數不勝數!
我曾經閱讀過明亡時反清烈士的言辭詩歌,悲憤亢烈,讓人毛髮悚然;我曾經看見過明亡後遺民心懷故國的浩歎,哀痛幽抑,讓人心靈震顫,
翻閱那一段歷史,慷慨悲歌,血淚嗚咽,無窮怨憤,一層層,一疊疊,巨濤大浪般打過來。肉體撕裂的痛苦,精神煎熬的痛苦,心靈粉碎的痛苦,凝聚絞合在一起,即便穿越幾百年的時間間隔,仍舊可以感受其刺心的尖銳。
明末清初是天崩地裂的時代,山河瓦解的時代,血流成河的時代,頭顱堆山的時代,怒火滔天,悲淚覆地的時代,禽獸橫行,無辜慘死的時代,這個時代給最高尚正直的人,和最卑劣兇殘的人都提供了最淋漓盡致展現自己的舞台
歷數抗清中死掉的卓越人物:
十四歲舉義,十六歲犧牲的夏完淳[1];
七十一歲高齡起兵,八十四歲在廣東文村自焚的黃公輔;
以典吏微職率領江陰全城抵抗清軍八十日的閻應元;
性格狂放不羈,卻出任南明官職,廣州城破後抱琴而死的鄺露;
在廣東舉義,延緩清軍進攻桂林的南明“三忠”陳邦彥、張家玉、陳子壯;
“錦心繡口”“秀眉明目”,巷戰犧牲的的嶺南才子黎遂球;
無守城之責而與瞿式耜同死桂林,面斥漢奸的張同敞;
從事長達二十年艱苦卓絕的抗清鬥爭,最後慷慨就義,被歷史學家顧誠譽為“幾乎無可挑剔的完人”的張煌言;
領導嘉定抗清,城破被殺的侯峒曾父子三人以及自縊的黃淳耀兄弟二人;
在大陸上堅持明朝正朔時間最長,在永曆帝被殺以後,依然頑強不屈抗清,最後一直到康熙三年,在茅麓山重重被圍,兵疲糧盡的情況下,自焚而死的李來亨。
通俗小說“三言”的編寫者馮夢龍,在清兵南下時,還以七十高齡,奔走反清,他除了積極進行宣傳,刊行《中興偉略》諸書之外,應該也直接參與了抗清鬥爭。在清順治三年(1646)春憂憤而死,也有說他是清軍所殺。而當時的另一位通俗小說家“二拍”的作者凌蒙初已經在1644年淮安抵抗李自成軍隊的戰鬥中壯烈殉國,死的時候也已經是六十多歲,如果他多活兩年,顯然也同樣會義無返顧的投入抗清鬥爭中。
此外如絕食而死的大儒劉宗周,泣血而死的李定國,服毒殉國的宋應升(宋應星的哥哥),投水自盡的陳子龍、夏允彝、祁彪佳等等,數不勝數。這些還是我們可以說出名字的,還有成千上萬名字都已經湮沒的人物。
時志明著的《山魂水魄——明末清初節烈詩人山水詩論》中說:“明末的士子學人,忠臣英烈,遠甚前朝各代,縱然南宋之遺臣烈士在形態上亦非其比”。 [2]
又說“無論時世之艱迫,陣容之強盛,氣節之凜然,任何一個時代的節烈之士都不能與明清易代相比”
“明末清初,激於大義振臂而起的英烈之士,何止萬計,在二十四橋之地頓成焦土,六朝繁華皆為人間地獄,千里鶯啼的江南頃刻成罪惡淵藪的危殆之際,從朝堂到草野,凡具忠義之心,受天地正氣熏染的志士仁人,他們不管是伏處民間的布衣,還是世受國恩的廷臣,都欲奮力做飛蛾一撲,以期用鮮血和生命與兇殘驕悍的民族入侵做殊死搏鬥,最終存中華民族一線正統之脈”
《明遺民錄》作者寫的《異史氏與諸同志書》中說“又思宋明以來,宗國淪亡,孑遺餘民,寄其枕戈泣血之志,隱忍苟活,終身窮惡以死,殉為國殤者,以明為尤烈”[3]
還有人說“對後世的影響而言,明清之際遺民是大大超過了宋元之際的。朱明德《廣宋遺民錄》羅列了四百餘人,孫靜庵《明遺民錄》雖達八百餘人,'而其所遺漏者,尚汗漫而不可紀極也。'有些是思想家、如黃宗羲、王夫之、方以智、顧炎武、傅山、李二曲等;有些是學有專長的學者,如史學方面的張岱、查繼佐、屈大均等;有些是抗清義士但有詩文留傳於世的,如瞿式耜、張煌言、吳鐘巒、錢肅樂等;而數量眾多的則為士大夫,如顏元的好友刁包、王余佑,黃宗羲的好友謝時符、汪魏美等”[4]
明烈士與遺民的肝膽作為,可歌可泣,足以彪炳千秋;胸臆所發,痛激惻怛,足以摧人肺腑。
夏完淳被清兵所抓,過江寧,望見鍾山的時候,大笑說“ 我得歸骨於高皇帝(朱元璋)孝陵,千載無恨!”,
他寫的《南仙呂.傍妝台.自敘》
“我本是西笑狂人。想那日束髮從軍,想那日霜角轅門,想那日挾劍驚風,想那日橫槊凌雲。”
“盼殺我當日風雲,盼殺我故國人民,盼殺我西笑狂夫,盼殺我東海孤臣。月輪空,風力緊。夜如年,花似雨,英雄雙鬢。”
《別雲間》“毅魄歸來日,靈旗空際看。” 《精衛》 “北風盪天地,有鳥鳴空林。……辛苦徒自力,慷慨誰為心
《獄中上母書》中說“惡夢十七年,報仇在來世。神遊天地間,可以無愧矣。”
臨死前他寫的絕命詩“今生已矣,來世為期;萬歲千秋,不銷義魄;九天八表,永曆英魂。”
其實當時像他這樣的少年抗清者不乏其人,比如屈士煌生於1630年,也是在只有十六七歲的時候,就往來諸軍,投身抗清鬥爭;還有如張家玉的弟弟張家珍生於1632年,在十六歲的時候,就“從家玉起兵”,“別率所部千人為騎兵,轉斗數勝,號小飛將”。但他們得以多活了十幾年或幾十年,沒有夏完淳這般壯烈而已。
黃公輔,別人有詩寫他“一疏驚天彈巨璫,一疏伏地辭驕王。”“夏肆三藩魚在釜,殷頑幾個螳揮斧?……同鄉陳子壯,同榜洪承疇。一死一生不自由,那容去做東陵侯?”[5]
他自己的詩“世界無情惡浪渾,瞻天愁緒不堪論”“年華八十春,死亦何足惜?”“艱難世事幾時降”“忠魂料得氣吞胡”[6]
“南明三忠”中的張家玉[7]的詩“撒手已無兒女意,回頭寧有室家謀”,“從拼俠骨齊生死,終哭奴顏拜犬羊”,“年來枯盡英雄血,獨有吞胡志不磨”,“真同喪狗生無愧,縱比流螢死有光”“雲崩日落豺狼嘯,地黑天昏傀儡強”,“死去不妨蠅作客,生還何必爵封侯?年來努發衝如戟,憤處猶堪刺虜頭”
被清軍“寸磔於市”的陳邦彥的詩“難將憂憤填滄海,剩有悲歌貫白虹”
張煌言“予生則中華兮死則大明, 寸丹為重兮七尺為輕.,予之浩氣兮化為雷霆, 予之精神兮變為日星”
曾祖父為萬曆名相張居正的張同敞“亡家骨肉皆怨鬼,多難師生共哭聲。想見刀頭空一切,長宵盼不到天明” “白刃臨頭唯一笑,青天在上任人狂”“破碎山河休葬骨”“魂兮懶指歸鄉路,直往諸陵拜舊碑”
和張同敞同死的瞿式耜“四大久拼成泡影,英魂到底護皇明”“二祖江山人盡擲”“坐看神州已陸沉”“舉世滔滔狂不醒,孤臣矯矯行偏危。無逃大義昭千古,敢望文山節並垂”“日月晦朦天不霽,河山破碎地偏寒。俘囚血熱魂常在,炯炯雙眸死後看”“詩篇留血淚,千載有人知”“三百年來恩澤久,頭絲猶帶滿天香”
與侯峒曾一起領導嘉定抗清的黃淳耀臨死前血書於牆上
“大明進士黃淳耀,以弘光元年七月四日自裁於僧舍,讀書寡益,學道無成,耿耿不寐此心而已……異日夷氛复靖,中華士庶再見天日,論其事者尚知予心!”
領導江陰抗清的閻應元“八十日帶發效忠,表太祖十七朝人物,十萬人同心死義,留大明三百里江山。”
李定國在“吳三桂縊死朱由樃噩耗傳來”的時候,“'號慟祈死',曰:'負國負民,使中原沉淪何以對天下?何以對祖宗'”“兩眼惟流血珠,號哭自擲地百許,三日不食,自表上帝以祈死,終於憤鬱致病,七日而死”。 “有說李定國墓在景線者,景線為舊普洱府管景線宣撫司,其墓'至今寸草不生,蠻人過路,必稽首頓拜,大呼李將軍三聲而後去”[8]
李定國臨死前留下的遺言告誡兒子“寧死荒徼,無降也!”,他一生戰功赫赫,但因為各種原因牽掣,壯志難酬,被已故歷史學家顧誠評價為“在明清之際各方面的人物當中,他是光彩四耀的一顆巨星,其他任何人都無從望其項背。”
雖有同室操戈罪過的紹武帝朱聿鐭,被清兵抓捕後,拒絕飲食,說“吾若飲汝一勺水,何以見先帝於地下”自縊而死。
還有大量普通人乃至婦女都表現出可歌可泣的氣節,這裡僅舉三例。
清軍南下“崑山城陷,死難者四萬餘人,顧炎武的生母何氏被清兵砍去右臂,兩個弟弟遭殺害,好友吳其沆也被捕蒙難。顧炎武奉嗣母王氏避兵於常熟,王氏聞城陷,絕食十五天死節,臨終時給顧炎武留下遺言:'我雖婦人,身受國恩,與國俱亡,義也。汝無為異國臣子,無負世世國恩,無忘先祖遺訓,則吾可以瞑於地下。 '”
清人筆記中有一則這樣的記載“本朝開國時,江陰城最後降,……時城中積尸滿岸,穢不可聞,女子囓指血題詩'寄語路人休掩鼻,活人不及死人香'”[9]
永曆皇帝死於昆明的時候“城中士民'皆垂淚,有慟哭失聲者',時逼死坡腳有法華庵,庵內十八尼姑聞朱由樃殉國,即自焚庵內.吳承爵妻有一女一子,其令兒女先自縊,有人勸之曰:'何乃如此' 吳妻曰:'國亡種奴,此等小孩,我死誰見憐,與其留之,謂賊作父,莫若與之俱死耳。'於是自縊死”[10]
烈士慷慨赴死,遺民們則無日不生於痛苦。
屈大均[11]“師仇兮未復,與國恥兮孳孳。早佯狂兮不仕,矢漆身兮報之”
“文章總為先朝作,涕淚私從舊內揮。”“萬古遺民此恨長,中華無地作邊牆”“慷慨干戈裡,文章任殺身”“血淚長江瀉,愁心日月懸。千秋蘭麝土,萬里虎狼天”。
他在1696年(康熙三十五年)寫的《翁山屈子生壙自志》更把他在滿清黑暗統治下的痛憤心情表達得淋漓盡致“六十六年中,無日不蒙乎患難,無時不處乎困窮。險阻艱難,備嘗其苦,亦何嘗有生之所耶?所受於父母者,而已毀傷。所秉於天地者,而已戕賊。無罪而為城旦之髡,無辜而有裸國之逐,亦何嚐一日而得為人也耶?則一日之生,非即一日之死耶”[12]
陳恭尹[13]詩“一二孤臣山嶺間,泣盡蒼穹還繼血。只期不負方寸心,寧知姓氏千秋列?……身膏草野幾何人?毅魄英魂總英傑。……表往所以勤方將,大書特書吾所望,其副寄我山中藏”
他在《先友集序》中說“更變以來,其間斃於行楊,僕於草野,逃於浮屠方士者相繼,……想見其淋漓杯酒,掀髯唱酬,奮袂激昂之日。嗟夫!彼何時也?今一二存者,大抵困臥窮山,愊惻日暮。有所欲言,咀嚼喉舌間,週視四座之人而後敢發。……”
明末清初雲南的抗清義士陳佐才,不顧滿清的留發不留頭之令,蓄發明志“巍巍仍漢官威儀”,出入蒙舍山中,身騎毛驢,以示不踩清朝之地,頭戴斗笠,以示不頂清朝之天,唯飲雨水度日,以示不飲清朝之水,晚年更鑿石為棺,以示死不入清朝之土。他憤極之時,亦揮臂大呼“摘句尋章學腐儒,觸機掩卷又狂呼。眼前多少不平事,昔贈莫邪還在無?”
七十歲死,在亭柱上寫著一聯“其生明臣其死明鬼,不葬清土不戴清天”。
家人把他埋葬在石棺之中,並在石棺上刻上他的自挽詩“明末孤臣,死不改節;埋在石中,日煉精魄;雨泣風號,常為弔客。”[14]
王夫之1672年得聞方以智殉難的消息[15],作《聞極丸翁兇訊,不禁狂哭,痛定輒吟二章》,摘錄兩句“長夜悠悠二十年,流螢死焰燭高天。春浮夢裡半歸鶴,敗葉雲中哭杜鵑。”
他以前投奔南明永曆而不得時有一首詩“天涯天涯,吾將何之?頸血如泉欲迸出,紅潮湧上光陸離。漣水東流資水北,精衛欲填填不得。 ”
在康熙二十八年(1690)其自題墓石中說
“有明遺臣行人王夫之……自為銘曰:抱劉越石之孤憤而命無從致,希張橫渠之正學而力不能企,幸全歸於茲丘,固銜卹以永世。戊申紀元後三百年十有年月日”
他特別告誡兒子“墓石可不作,徇汝兄弟為之,止此不可增損一字。行狀原為請志銘而設,既有銘,不可贅作。若汝兄弟能老而好學,可不以譽我者毀我,數十年後,略紀以示後人可耳,勿庸問世也。背此者自昧其心。己巳九月朔書授攽”
墓誌銘中說的“戊申紀元”,是明太祖朱元璋的洪武元年,即明朝開國的時間。王夫之特別強調“墓石可不作”,但如果作,則“不可增損一字”,“背此者自昧其心”,其心跡可見。這和陳佐才“其生明臣其死明鬼”是同一用意。
1680年,顧炎武夫人死於於崑山,他身在北方,於妻子的靈位前痛哭祭拜,作詩說“貞姑馬鬣在江村,送汝黃泉六歲孫。地下相逢告父姥,遺民猶有一人存。”
他另一首詩:“萬事有不平,爾何空自苦;長將一寸身,銜木到終古?我願平東海,身沉心不改;大海無平期,我心無絕時。”,是把推翻清朝統治比作精衛平東海,這一事業只要一天不實現,他就一天不甘心。
王邦畿《耳鳴集》自序:“十年以前不復存,十年以後不敢存,其或託微辭以自見,亦自聽之,人不得已而聽之也,故曰耳鳴雲”,有詩雲“已知世界全無地,遂令波濤盡拍天” [16]
《戊子歌》(揭露清軍罪惡) “鳩居雀巢,主人鼠竄。不能鼠竄,朝夕供餐。雖則供餐,猶怒不繁。束刀入市,奪民之食。駕言行邁,擄民供役,千里不犯,中道絕息。嫦娥者妝,羅列成行。幾微失意,飲劍以亡。或撻未死,逐出路旁。見者飲泣,不敢匿藏。……民之憔悴,莫甚於此。”
《癸巳歲》“天地已如此,人民豈復論?賣田供賦稅,得米鬻兒孫。辛苦將誰告?憂思只自存。念予還有姐,飢餓在南村”
《水陸道場寄幽歌》“昔時鬼少今鬼多,昔時鬼子多白頭,今時鬼子多缺頭。缺頭持頭來,持頭續頭去。老僧面向鬼子陳,眼前黑面是仁人”
岑徵的詩邊作邊毀。留下的只是一些感情比較收斂的殘餘,何絳跋其詩云“……擊缺唾壺,引滿燈下,亦必見之吟詠以寫其悲憤。惟與二三知己,放聲朗誦數十過,或仰天大笑而繼之以泣,泣已復碎其稿,投諸狂瀾烈炭之中,故其詩不與俗人見者十常八九”
王隼“聆陰風兮木葉下,望故國兮霜露零。曲不成兮心已碎,書不盡兮淚先零”“長夜漫漫何時旦”“龍泉罷舞燈光裂”“致書當路少,入夢故人多。暗淚已如此,明燈無奈何”“竟夕醒雙眼,微吟只自呈”
何鞏道“諸老丹心付流水,孤臣血淚灑南風”“血盡眼中飛作淚,愁纏筆底寫成詩”“夢中人事最分明”“十年買酒醒還醉”
廖衷赤《悲今夕》“挽弓向蝸國,牽牛祭豺虎。夜鬼哭黃昏,戰血流江渚”“栖栖無所事,歲月已蹉跎。世事尚如此,吾身將若何? ”
郭之奇“萬卷詩書隨一炬,千秋霜管俟他年”
李成憲,“歌已而哭,哭已復歌”,“所為詩多刻厲淒婉之音,詩成,時時自焚其稿”
函可“地上反奄奄,地下多生氣” “一朝日月墜,大地共倉皇”
“一讀一斷絕,雙眼血橫披。公詩化作血,予血化作詩。不知詩與血?萬古濕淋漓”(《讀杜詩》)
“便從今日死,已是舊朝人”(《生日》)
“高冥展青素,浩浩寫心胸。心胸亦何有?浮雲日夜撞。傾血三百斛,奔流瀉石缸。化作大海濤,一盪天地蒙”
易宏“予也風雲為骨,月露為懷,每寄心於有恨之人,而興哀於無情之地。時於山巔水涯,叢林破塚,荒墟古廟,殘城廢苑,戰爭之場,歌舞之地,吊遺香於月夜,哭舊壘於秋風,輒徘徊不能去,輒詩以記之。……僕本恨人,時逢幻遇。茫茫千古,悵往事之何窮。脈脈寸心,問他年而誰解”
“縱成精衛河猶塞,便化啼鵑血未乾”
“嘯崑崙之峰,孤立滄溟之外,……吾生也當於夕陽流水而俱馳,吾沒也當與月露風雲而長在”
江浩在明亡後“酒酣輒奔往黃山絕頂,呼天問之。因舉聲長號,響振林谷,山中禽獸聞之,迴翔躑躅,悲不能止,浩居山中四年,晨夕遊息,哀至輒歌,歌已輒哭” [17]
周思南明亡後飲酒嘔血而死,“前太常博士王玉書哭之書曰:'思南之倔然狂放於曲蘗間,幾不知身外有何天地,是何世界,捨此且不知置吾身於何地。昔人詩云:'酒無通夜力,事滿五更心',德林蓋期於無復醒時以自全也”
林時對在明亡後,一日“湖上演劇,遠望場間有冕旒而前者,或曰:此流賊破京師也,因狂號,自欄輿撞身下,踣地暈絕,流血滿面,伶人亦共流涕,為之罷劇。嗣是不復出”
張蓋在明亡後,“自閉土室中,飲酒獨酌,醉輒痛哭,雖妻子不得見,……其為詩哀憤過情,恆自毀其稿,或作狂草累百過,至不可辯識乃已”
還有如當時只有16歲,後來成為天文曆算學家的王錫闡,在1644年,得知崇禎死訊,滿清入京的消息後,“自縊,投河,絕食,三度以死殉國” [18 ],沒有死成,明亡以後,基本上一生都是在痛苦憤懣中度過,“……誓不仕清,加入明遺民圈子,曾與呂留良,張履祥等在江蘇講授廉洛之學”。在著名科學史家席澤宗院士的文章中對他有過介紹,“他們精通數學、天文,學貫中西。尤其是王錫闡,在美國吉利斯皮(G.G.Gillispe)主編的《科學家傳記辭典》中,還請席文(N.Sivin)先生為他寫了一篇長達10頁的傳記。而在這部書中,中國科學家被列傳的僅有9人。”[19]
透過歷史煙雲,我們可以看到層層白骨,累累血污。這一場大浩劫,把中華最優秀的人物幾乎掃蕩略盡,把中國人脊梁骨也徹底打斷,從此奴才氣,瞞與騙,做戲的虛無黨,精神勝利法成為了中國人的民族性。這一場浩劫。彷彿做了一個歷史的大篩子,把骨頭最硬,品格最高潔,才華最特出的人物幾乎通過這個篩子消滅乾淨,餘下的除了少數隱姓埋名,深居不出,壯志未酬,忍辱負重的遺民,就只剩下助紂為虐的,苟且偷生的,懦弱無能的。中國從此成為奴才之邦,禽獸之邦。
縱觀烈士與遺民的詩詞,他們的痛苦、憤怒、悲哀如此深遠,如此廣大,籠罩了天地,籠罩了心靈。 “血淚長江瀉”“泣盡蒼穹還繼血”,“血盡眼中飛作淚”。他們字裡行間,充斥的是對明朝的眷戀與至死不渝的歸屬,痛恨的是清軍如豺狼橫行的兇殘暴虐,憤懣的是即便長歌當哭也要“週視四座之人而後敢發” ,即便作詩以抒悲憤,也要“碎其稿,投諸狂瀾烈炭”的黑暗壓抑;他們把自己比成精衛,自嘲為喪狗、流螢、螳臂,即便是做著決絕無望的努力,也依然不改其志;他們痛苦於長夜漫漫,看不到盡頭,“長宵盼不到天明”“長夜漫漫何時旦”“長夜悠悠二十年”;他們把自己靈魂置於煉獄火焰中灼烤,“一日之生,非即一日之死耶”。
參考書目
[1] 素有神童之譽,“五歲知五經,九歲善詞賦古文”,他的《大哀賦》,得到“一代之大文,誰謂古今人不相及也”的評價,當時的大詩人吳梅村見到後,為之“愧敬交加,痛哭三日”。
[2] 時志明著《山魂水魄——明末清初節烈詩人山水詩論》,鳳凰出版社,2006年7月
[3] 孫靜庵《明遺民錄》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7月第1版,第1頁
[4]朱義祿《論黃宗羲與全祖望的“遺民”觀——兼論中華民族的浩然正氣》,《寧波黨校學報》2006年第5期[5]直到八十高齡仍舊直接參與抗清軍事鬥爭,這在起義的人也是相當少見的。漢奸尚可喜想作書招降他,被他嚴詞拒絕,和王興一家於同日自丅焚而死。
[6] 黃公輔及以下張家玉、陳邦彥、張同敞、瞿式耜諸人的詩都引自黃海章著的《明末廣東抗清詩人評傳》,廣東人民出版社,1987年1月第一版,為免煩瑣,不一一註釋
[7] 是崇禎進士,北京城破,他逃到南京;南京被陷,他又到福建參與抗清;接著又回到家鄉廣東組織抗清,可以算得上萬里奔波,家族被屠戮殆盡,而矢志抗清,毫無動搖,最後在增城被圍,矢盡炮裂,投水而死。 [8] 引自朱淨宇《清風明月走雲南: 明末清初滇迤舊事》,雲南大學出版社2001
[9] 轉引自時志明著《山魂水魄——明末清初節烈詩人山水詩論》,鳳凰出版社,2006年7月
[10] 朱淨宇《清風明月走雲南: 明末清初滇迤舊事》,雲南大學出版社2001
[11] 屈大均生於1630年,就比夏完淳大一歲,是殉難烈士陳邦彥的學生。他是大詩人大學者,同時也是反清志士,明亡後,他遊歷大江南北,結交各地豪傑,其中就有顧炎武等人,希圖恢復,但歷盡艱難,終歸沒有成功。他的著作被清統治者痛恨,被毀書刳墓。他的詩氣魄雄放“如萬壑奔濤,一瀉千里”,即便當時一些腆顏事清的文人,也不得不承認其文學成就高山仰止
[12]屈大均和以下陳恭尹的詩文都引自黃海章著的《明末廣東抗清詩人評傳》,廣東人民出版社,1987年1月第一版,第9-25頁
[13] 他是抗清烈士陳邦彥的兒子
[14]朱淨宇《清風明月走雲南: 明末清初滇迤舊事》,雲南大學出版社2001
[15]根據余英時考證,方以智是被清廷抓捕後,在文天祥詩中的惶恐灘自盡而死)
[16 ] 以下從王邦畿到易宏的諸人詩文以及事蹟都引自黃海章著的《明末廣東抗清詩人評傳》,為免煩瑣不一一註釋
[17] 以下從江浩到張蓋等四人的事蹟引自孫靜庵所著《明遺民錄》
[18] 尚智叢《明末清初(1582——1687)的格物窮理之學: 中國科學發展的前近代形態》,四川教育出版社,2003年,第198頁
[19] 席澤宗《論康熙科學政策的失誤》,《自然科學史研究》,2000年第1期